網(wǎng)友解答: 貼舊文一篇： 刻在石頭上的心事——讀印隨記之一 一日前參觀畫展，在徐悲鴻某畫前駐足良久。這畫所鈐閑章印文赫然為“大慈大悲”四字。這

貼舊文一篇：

刻在石頭上的心事——讀印隨記之一

一

日前參觀畫展，在徐悲鴻某畫前駐足良久。這畫所鈐閑章印文赫然為“大慈大悲”四字。這是當(dāng)年徐氏歷經(jīng)波折終于和孫多慈喜結(jié)良緣后請齊白石所刻，印文“慈”和“悲”精巧嵌入兩人名字。像多數(shù)本應(yīng)該完美的故事一樣，這對民國神仙眷侶終成怨偶，勞燕分飛，往事成為兩人后半生都極力回避和隱藏的記憶。但這枚石頭鐫刻的文字記錄下了這么一對浮世男女曾經(jīng)最明確的清歡喜悅和最深刻的哀涼情緒，耿耿不寐，永難磨滅。

（圖：徐悲鴻畫年輕時的孫多慈）

這樣的印石、印文，顯然不只是逗人興趣，從中可刺激出的，是豐饒的人生聯(lián)想。學(xué)山堂的“感世憂國空余悲”、“廊廟無心聊閱世，山林有地可長年”、王福庵的“我生無田食破硯”、鄭板橋的“畏人嫌我真”、鄭思肖的“求則不得，不求或與，老眼空闊，清風(fēng)萬古”、康有為的陽文線篆閑“維新百日，出亡十六年，三周大地，行遍四洲，經(jīng)三十一國，行四十萬里”，很多印章，它告訴我們的，是生命中最美好、最無奈和最值得挽留的部分。值得反復(fù)回首的生命往往都是灰色的。沒有沉淪，沒有英雄，沒有是非的道德說教，沒有對錯的價值判斷，剩下的只有“宿命”這么一件事，以及如何掙扎。印章也在凸現(xiàn)著這樣的生活常態(tài)。

二

一個人可以懷抱有怎樣曠闊的內(nèi)心，可以用如斯簡約至極的寥寥數(shù)字，斜溢出如此無盡的情感和意義的幽光。鬼神天地、鳥獸魚蟲、山川草木、雜物奇怪、禮儀王制、世間人事、七情六欲、男歡女愛、壯志卑愿，莫不畢載。透過腠刀在手腕中劃行，他們不再害怕此刻的沉默。石屑游移中迸發(fā)而出的，是挖空心思的情緒流轉(zhuǎn)，是詩意的夢，是回歸的性靈，是終于敢引以為榮的粗糙與瑕疵；欹側(cè)曲折的筆劃，仿佛是迤邐又躍動的生命脈絡(luò)。這個時候讀印，重要的已經(jīng)不是理解，而是感受。單這一點點足以動我心緒。

好的印章，在沒有被真正讀懂之前，線條的疏影橫斜、刀筆的濃妝淡抹，就已經(jīng)在感染著讀它的人。它是不怒自威或者含情脈脈的存在，用心本來自明，感染人于無聲無息之中。印石是進(jìn)入中國文人，那些心理最敏感人群豐饒精神世界的隱秘通道。

三

閑章不閑，它是心情的斷章。審美的需要，心情的抒發(fā)，也是人之所以為人的一種本能所在。宋以后的文人，總喜歡把最銘感的心事鄭重刻在石頭之上。那些或破碎的疏筆或聯(lián)結(jié)的架構(gòu)好像在是拼圖一般意圖鑲嵌出情志的動蕩不平之感，還有精神漂泊的困痛與生命茫然無序的惶惑。

中國的文人，情感取向是含蓄主義的，所有的磊落不平都不會大吼大叫，只是抑制性的在詩文書畫中吟詠傳達(dá)，不足以表示其難忘的，石頭成了他們最合適的出口，以至于“金石可鏤”。大概他們有著共同的認(rèn)知，明白宣泄從來都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人本身才是問題所在。而石頭有肌理的美麗，有躲閃回旋的空間，對自身生命難以處理的荒涼、和不知道怎樣和眼下這個世界建立溫暖真實的的關(guān)系的惶惑，在石頭上略顯艱難刻下這些心事恰是他們紓解孤寂的最佳渠道。

（圖：夏多布里昂墓地）

我讀印譜，多是沉悶而執(zhí)拗的凝視，總能感覺那里面藏著無數(shù)濕漉漉的心情，雜亂，沉悶，時有閑適、雅致、體貼、細(xì)膩的一面，又常有曖昧不明、殺伐果決、藕斷絲連、情意綿綿的氣息，一方一厘米左右的印章，仿佛時空可以在里面盤活，左右徘徊，前后蜿蜒，蚊嗡蟲鳴，流火撲螢，尺幅方寸，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高鳳翰中年不幸右手廢掉，以超拔的毅力運使左手從頭學(xué)起書畫篆刻，他刻了很多諸如“丁巳殘人”、“一字思扛鼎”、“扶枕左書空”等章自嘲，對命運的捉弄他哪里是不在意，只是無可奈何。他是溫厚豁達(dá)之人，所有的心緒流露，都是信手拈來，率爾成趣，談言微中，笑人也是自嘲，但又是溫厚的，嘴角泛著溫煦的余光，并不苛酷；孫星衍經(jīng)學(xué)大師，與妻子王采薇琴瑟相和，詩畫酬唱，伉儷情深。王采薇中道病殂，孫星衍為之筑“長儷閣”，將王采薇遺像置中其間，見一次哭一次，常常念叨著“此生我再也娶不到這么好的妻子了！”，頂住老母親要孫子傳代的壓力，終身未再娶。他刻下的閑章“最難忘”懷舊而感傷，寫下了前現(xiàn)代中國男人最難得的一往深情；趙之謙印壇泰斗，30歲前后亂離逃生，家產(chǎn)蕩然，一家五口接連喪生，只剩一幼女桂官依親族而居，何其慘痛的打擊，那一晚他端看著妻子范敬玉唯一的遺物——最后一封家信，燈下忍痛刻下了一方名章——“悲庵”，款落“家破人亡，更號為此”數(shù)字。而后的歲月，“錢終生”、“人書俱老”“為五斗米折腰”等章相繼刻出；張大千是這個世界的浪子，一生笑傲江湖，晚年飄零海外，與兄弟親友暌隔，四川老家想回不得，?？獭皠e時容易”一章不停的鈐在書畫上，寄托家國之思。

可以說，印石是這些人參與世界的方式縮寫。我們籍此看到了那些史冊上差不多都作為偉岸人物來抒揚的人群極其脆弱的一面。也許，再強(qiáng)大的人都會有精神疲倦甚至倒下的那一刻，所以我們不必為此恐慌抑或震驚。

四

印石紅白相搭，是一種深沉之色。幾乎所有的印面，小巧，克制，婉轉(zhuǎn)，隱忍，少有大悲大喜，大開大合，滲透著一股自外而內(nèi)的內(nèi)涵、修養(yǎng)和氣韻，有時妙趣橫生參契幽微，有時是笨拙又簡陋的叩問，仿佛燈火闌珊處，黃昏河岸邊，清風(fēng)肅肅里，雨聲潺潺中一人踽踽獨行。大道極簡，印石極小，但是要做成一件事情，即便所面對的是蒼蠅之微，方寸之末，都要付出所有心力乃至整個生命。一個人如此聚焦的寄情于這么一個毫無實用的物件，哪里只是在刻印，實際是在解決心理問題，所有的行為都是一個心理治愈的過程。

“天意無私草木秋”，篆刻，已是這些人漸進(jìn)式的守望和修持，辨文論今，以文養(yǎng)印，力求印為心聲，企盼道法自然的境地。印石刻下的，是他們的心術(shù)和面目。吳讓之是晚晴以來中日兩國印家共所推尊的“大師們的老師”，一生坐困窮愁，流離失所， 不能力耕，不愿入幕，不肯坐館，又不屑于卜筮巫醫(yī)攤案星算，“但使殘年飽吃飯，只愿無事常相見”是他最大的心愿了。晚年“鰥寡孤獨，無家無室”，奮斗了一輩子，最終流落到泰州，不要說在這三線城市能買個房了，還要像流浪漢一般借居于東壩口的觀音庵，用圍棋術(shù)語來說可謂“一生完敗”。但就是這樣一個糟老頭子，在破廟敗屋中閉門造車開辟了一代新風(fēng)。他是清高的，是孤介的，又是溫情厚意滿懷的這么一個人，“好鳥枝頭亦朋友”、“一月二十九日醉”、“行間兵火已三生”、“天下有情人盡解相思死”、“心不貪榮身不辱”、“夢里不知身是客”諸章，渾然天成不落俗套，洗落煙華宛如家常，而胸臆迥出，對辜負(fù)于他的世界飽含著毫不介意的溫情和期待。這樣一個人，這個等級社會固化秩序下的棄子，他的蒼茫心事，常讓我半夜燈下黯然良久。

我從中獲得的最大感應(yīng)是，印不遠(yuǎn)人，所有的東西，即便堅固如石頭，你只要有心去叩問，都會有回音吧；而所謂成長，所謂老去，并不是對世界越來越冷漠，而是變得溫柔，對全世界都溫柔。

五

印不遠(yuǎn)人。所有的東西，即便堅固如石頭，你只要有心去叩問，都會有回音吧。記得電影《哈里波特與阿滋卡班囚徒》里，韋斯萊兄弟送給波特一張“活點地圖”，只需翻開那幾張羊皮紙，用魔杖指著它，念出“大腳板月亮臉”的咒語之后，那幾張本來空白的羊皮紙上就會慢慢的顯現(xiàn)處整個霍格華姿的地圖，最重要的是能看到每一個人的位置及他們走動的腳步方向。

印章，也許就是有宋以來所有中國文人隱秘心事的“活點地圖”。

篆刻，作為傳統(tǒng)文化之一，它發(fā)展至今，已經(jīng)成為一項綜合性的藝術(shù)，集書法（主要是篆書）和鐫刻（包括鑿、鑄）結(jié)合，印章制作為一體，是漢字特有的藝術(shù)形式，在方寸之間，盡顯章華。至于美在哪里，用文字去描述是很無力的，還是自己用心去感受吧。